调咖啡机 乡村振兴进行时:安吉,江浙沪都市人的灵魂故乡
湿润温暖的空气中夹杂着茶树和竹叶的清香,摇下车窗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已经到达了江浙沪都市人的灵魂故乡——湖州市安吉县。
今年旅游业复苏,来自国内外的阻拦越来越少,但“就近去郊野”依然是都市人恢复活力的灵丹妙药。没有漫长的路,没有漫长的任务,一辆车、一顶帐篷、几张躺椅,暂时摆脱日常的喧嚣,感觉生活还是很有趣的。
安吉地处江、浙、沪中部,又处于宁、杭、沪三角地带,距南京、上海均在两个多小时车程,距杭州仅一个半小时车程,自然是一处风水宝地。
安吉县下阳村小航坑生态露营地。 曲博阳 摄
安吉,素有“中国竹乡”、“白茶都”之称,远山黑压压,近水烟波,无不戳中都市人的心。
但当我真正走进这里的村庄时,却发现乡村不再是城市的“反义词”,这里有着农村人从来都没有想象过的生活。
村民必须具备城市技能
当城市人遇见乡村,往往只是看见是不够的,需要找到一个经典来对比才能满足,我也不例外。
安吉给我的感觉很像金庸《笑傲江湖》里的青竹巷,这里距离城镇不远,却自成一片天地。山上竹林连成一片,沿着蜿蜒的山路,竹林一片片开阔,山谷中露出大大小小的帐篷。
我此行的目的地是安吉县下洋村,这里也被誉为“中国第一露营村”。
露营如今已经成为连接城市与乡村的纽带。每到周末、节假日,紧张的心从城市奔波而来,又卸下疲惫,以轻松、充满活力的姿态归来。我去下阳村,不是为了重温城市人的心路历程,而是为了以参与者的身份加入乡村营地的运作。
下阳村共有十余个露营基地,大部分位于小航坑村自然村内,在小航坑的众多露营地中,以小航坑生态露营地(即一、二号基地)最为别出心裁,名气最大。
小航坑二号营地的帐篷。
正当我以为青竹巷的故事还可以继续下去,竹林里吹过的风谱写了属于自己的乐章,青菜与豆腐交相辉映时,我的想象力却止步于此。
沿着曲径而行,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掩映在竹林和水杉丛中的23顶帐篷,而是矗立在二号营地中心的餐厅——一个由三顶三米高的巨型帐篷搭建起来的数百平方米的空间。
走进去,闪耀着高端金属光泽的“拉玛咖啡机”和一排排整齐摆放的酒杯,构成了一个简约而专业的咖啡馆,提供白天的咖啡和晚上的饮品。
小航坑二号营餐厅。
不远处是一间全开放的“开放式厨房”,三文鱼切好、意面炒好、鸡腿炸好,正是午餐时间,每位厨师都显得匆匆忙忙。
烤牛排。
没有闲散,更像是城市大工厂里忙碌的早会。虽然这里没有网络行话,但大家都在各司其职。比如面食的最后两道工序是撒上两片欧芹叶和一片罗勒叶调味,再横竖地在上面放上两片薄薄的奶酪;再比如荞麦面的盘面基础是将面条泡在冰水里后拉直、旋转,像包子一样立在瓷盘中央。
不知不觉,经过一些简单的培训,加上三十年的宴席经验,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厨房帮工。
小航坑提供的午餐菜单并不复杂,但每一道菜都有自己的特色。一共有六道菜,其中三道是近年来流行的老粤菜风味。一道是热气腾腾的煲仔饭,灵魂在于当季的安吉笋;一道是爽口的柠檬鸡,选用听山风、喝山泉水的竹林鸡,点睛之笔则是刺激味蕾的花椒;最后还有一道药材十足的竹林鸡汤,选用山野菜搭配人参、当归、枸杞,美味又滋补。
除了原汁原味的本地菜,这里还有深受都市白领喜爱的国际美食:三文鱼藜麦沙拉、帕玛森芝士肉酱意面、半日半韩的五花肉荞麦面。
就连用于装盘的迷迭香,从花园里晒太阳到采摘、清洗、做成菜肴,只需要一分钟。
当然,这只是一顿“简单”的午餐。小航坑把城市里最时尚的“板面料理”带到了乡村。客人们一排排坐在厨师面前,观看食材从篮子到盘子的整个过程。而在菜品呈现给客人之前,就连厨师本人也不确定最终成品会是什么样子。
“打开盲盒”的过程终于让我嗅到了乡村的闲适。用餐前一个小时,厨师刚刚准备好所有可能用到的食材,灯光和炉灶也时刻待命。没有菜单,没有点菜,只等待灵感迸发的那一刻。
西红柿炒香,迷迭香浸泡在沸腾的黄油中,一道道菜肴依次端上桌,直到客人的眼睛和刀叉开始四处游移,晚餐才结束。
将迷迭香炒香。摄影:曲博阳
这难道不是高档建筑里的米其林餐厅吗?我不时开始徘徊。
但帮厨的阿姨们告诉我,这里还是农村。收拾完最后一盘食物后,阿姨们就开始谈论第二天的家务事:上山收拾竹子,还是在家照顾孩子。
去山里砍竹子、运竹子,或者种茶、制茶,这就是前些年帮厨们的生活。以前他们大多以种地为生,但农活不是天天有的。如今,闲暇之余,他们就来到离家不远的营地上早班或晚班,既不耽误自己的事情,还能多挣点生活费。
切迷迭香、煎三文鱼、做清淡沙拉,已经成为小航坑帮厨们的基本技能,这些菜肴和更多新鲜的城市美食一起,走入越来越多村民的日常生活。
就在我到达小航坑的第二天,营地的厨师就受到下洋村委会的邀请,给村民们上了一堂西餐烹饪培训课——西班牙海鲜烩饭和美式杯子蛋糕。
村民制作的西班牙海鲜烩饭。 曲博阳 摄
炖菜是不断翻炒,火候介于煮和煎之间,米饭介于粥和饭之间;纸杯饼是把蛋清和蛋黄分开,分别打散,然后一勺一勺搅拌在一起做成的。虽然这些菜式大多是这辈子没吃过,甚至没听说过,但聪明的村民们很快就学会了,有的甚至把每个步骤都记录下来,准备把新技能加入到自家日常的菜谱中。
所有参加培训的村民,将来都有资格参加村里举办的烹饪比赛,获胜者将成为营地餐饮业务的外援。游客除了在营地餐厅吃到各国美食外,还可以选择到村民家里吃一顿农家饭或西餐。
越来越多的村民掌握了城市技能,对于下阳村来说,露营已不单单是一个旅游项目,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正在成为村民生活的一部分。
小航坑,一个大熔炉
小航坑最让我惊讶的并不是它前卫的菜品,而是它那从早到晚轰鸣不停的咖啡机。
小航坑使用的咖啡机并不是一键就能煮咖啡的全自动“傻瓜咖啡机”,而是需要咖啡师亲自磨豆、填粉、压粉、蒸煮、萃取的半自动咖啡机。一杯咖啡好喝与否,咖啡师的技术和经验起着重要作用。
咖啡师休假了,我接手了普通咖啡店咖啡师的工作。习惯咖啡机需要喝几杯咖啡,实验咖啡要等到天亮才能全部喝完,但扔掉又太可惜了。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不远处厨房帮工们热切的目光给了我一个解决方案。
学煮咖啡。 曲博阳 摄
虽然还没有学会煮咖啡,但是喝咖啡对于这些农村妇女来说并不陌生。
一天两杯甚至三杯都没问题,配上营地里用来盛咖啡的木碗,阿姨们喝咖啡的样子看起来爽朗又有骑士风度。
后来我才知道,这些阿姨要么有亲戚开咖啡店,要么认识开咖啡店的人,她们喝咖啡的频率,和在办公楼格子间里靠咖啡生存的白领一样高。
安吉,一个曾经以白茶闻名的县城,今年用咖啡馆突破了圈层。安吉人口60万,咖啡馆超过300家,不仅是中国咖啡馆最多的县,也是全国人均咖啡馆密度最高的地方,平均不到2000人共用一间咖啡馆,而在世界咖啡之都上海,平均近3000人共用一间咖啡馆。
有人说,安吉青山绿水的秀美风光带动了咖啡店行业,也有人说,正是咖啡店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游客前来观光、打卡。不论前因后果如何,土生土长的安吉人确实看到越来越多的城市人在周末来到安吉,搭起帐篷,睡上一两晚。甚至还有不少游客不远万里驱车,特意绕道来到安吉的山里小住几日。
我住在小航坑二号营地的那段时间,周末几乎都订满了,虽然入住酒店的价格堪比五星级酒店,但还是早早就订满了。平时相对轻松的工作日,如果遇到公司团建,青蛙惊飞,荒野就变成了公园。
23顶帐篷按标准可容纳46至70人,加床最多可容纳80人。加上自建帐篷的游客,每晚百余人在小航坑过夜是常有的事。
小航坑二号营地的大草坪。
游客来了又走,但一群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留在了小航坑。
身材矮小、爱笑的江西女孩珠珠在小航坑做保洁员,也就是负责客房管理。不需要照顾客人的时候,珠珠总是笑眯眯的。她总是看着帐篷外的草坪和花坛,眨巴眨巴的眼睛似乎能捕捉到我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也许是远处篝火旁零星的烟花,又或者是一两声不着调的蛙鸣?
营地是珠珠每天要做的事情,但她却常常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沉浸在那里的风景和情绪中。
珠珠说,自己以前在大城市从事企业文化培训工作,每天穿梭于不同的办公楼之间,亲眼目睹格子间里充满活力和疲惫不堪的人们,当然,她也是其中的一员。
“你读过梭罗的《瓦尔登湖》吗?我想寻找那样的生活。”当我问到竹竹为何来小航坑时,她这样说道。
和珠珠关系最好的是另一个“管家”,叫四姐,稳重、文静、严肃,比大家都大几岁,一副都市职业女性的模样。
思姐在上海某知名互联网公司任职多年,在同龄人大多已做出“安于单身还是立志成家”这一重要抉择的年纪,她为何孤身一人出现在250公里外的小航坑?
不打探别人,不暴露自己,这是都市职场教会她的基本素质。四姐常说的一句话是:“你觉得呢?”
目前还不知道四姐会在小航坑呆多久,但这家餐厅的灵魂人物老王大厨或许已经考虑将他的家人搬到那里了。
从学徒到厨师,从普通小店到米其林黑珍珠,老王在西安打拼近20年,成为餐饮界知名人物。就在他以为两子一女一家四口从此可以在西安过上安稳生活时,小航坑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每天晚饭后,等客人都散了,老王就留下来烤几块肉,做两个菜,喝几口冰镇黑啤酒。这是老王最放松的时刻。几口啤酒过后,他偶尔会说起对小航坑的印象。半年多前刚来的时候,小航坑或许只是一个赚钱的机会,但每天生活在这茶山竹海里,他发现安吉也是一个安居乐业的选择。
“搬到这儿来还不错,”老王说了两次。“如果你去过安吉和丽水,你会发现浙江这些小地方真是宝藏。那里的生活太舒适了。”
小航坑生态露营地。
小航坑就像一个大熔炉,它提供了一系列新兴职业,从厨师、咖啡师、管家到帐篷搭建师、户外领队。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聚集在这里,有自己的故事和背景。他们会在小航坑呆多久?他们会回到大城市吗?小航坑接受所有关于生活的问题,每个人都会锻造出自己的答案。
小杭坑,做大事
比起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来到小航坑谋生更有趣的是,一批曾经离开小航坑、下洋村的年轻人,经过在其他城市的寻找、打拼,也回到了家乡。
小航坑很小,面积约8个足球场;下洋村也不大,只有10平方公里。但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却立志要干一番大事业。
我的资深咖啡师小宇比我小10岁,前不久刚拿到大学毕业证,虽然在大城市读书,也在多地实习过,但心里一直想回到自己成长的那个“小地方”。
今年就业形势不好是一个原因,另一方面,“家在这儿,父母在这儿,日子过得挺舒服的,我找不到离开的理由,除非我想去大城市看看世界,学点技术。我最终还是会回来的。”小宇说。
虽然嘴上说着想过安逸的生活,但是小雨对待工作却很认真。
“对于热拿铁来说,打奶泡的角度和时间长短都要考虑,奶泡要均匀绵密,牛奶温度要烫到几乎拿在手里都难受,大概是60度左右。”
“半自动咖啡机还需要增加3秒的蒸煮步骤,以使咖啡的风味更好。”
在小宇的严格要求下,我又制作出了一系列不符合标准的咖啡,最终还是要靠厨房帮工们来“收拾战场”。
其实,小宇并不是专业出身,他读的是酒店管理专业,上学期间对咖啡和鸡尾酒调制产生了兴趣,一部分是实习,一部分是自学,看各种书籍、视频,最后成为了小航坑酒吧的“老板”。
除了对咖啡的研究,他还经营着营地的鸡尾酒生意,以渐变色闻名的“小航坑夕阳”和以清爽口感受人青睐的“竹林秘境”都是小宇为小航坑原创的特色鸡尾酒。
无酒精特饮“小航坑夕阳”。 曲博阳 摄
小雨在小岗位上“干大事”。小航坑确实有一位上过综艺、不断接到采访邀请的“干大事的人”——下阳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鲍欣。
这位朝气蓬勃的村支书是1985年以后出生的,回到小航坑之前,曾担任上海一家上市公司的海外业务负责人。
“把小航坑建好,是我一辈子都可以炫耀的事情了。”鲍信开玩笑地说。
复工当然是综合考虑后做出的决定,但在鲍欣看来,其中的因素数不胜数。一是换届时,安吉县号召不少年轻人复工,其政策对年轻干部友好;二是安吉县和小航坑名气响亮,“青山绿水不如金山银山”说的就是这里。但凡是江浙沪本地人,大概都听说过这个“中国小瑞士”和“上海人的后花园”;三是疫情期间,这几年露营在都市人中流行起来,小航坑多年来一直是当地人的露营地。
“我趁着年轻回到家乡,做了一件有挑战性、自己喜欢的事,把小航坑办成了一个闻名世界的村庄。”说起这些,鲍欣难掩自豪。
除了鲍欣以外,一批原来在城市做过猎头、财务人员的年轻白领也加入了下阳村委会。
小航坑的风景能赚钱,这是新村委会成立之初大家发现的商机。据鲍欣介绍,一个拍摄团队来小航坑拍摄,一共付给村里3000元,却要求开3万元的发票,村里断然拒绝,但后来他们又想,这意味着小航坑的风景值3万元。
在发现商机的同时,也需要寻找专业的合作伙伴,共同合作、推广小航坑品牌。想要从线上走向线下、深度参与乡村振兴的下阳村与小红书一拍即合。下阳村有一批在大城市商业世界磨练过的年轻人,小红书有品牌影响力和流量优势。两者联合成立社会企业,共同运营小航坑。
社会企业,就是小航坑是一个公益项目,收益全部用于项目重建,最终目的是让村子热闹起来、村民富裕起来。
小航坑的运营方小红书每年向村集体缴纳土地租金的同时,还承诺每年有保底的经营收益分红,土地收益和经营收益成为村集体的“保底固定收益”。
至于村民,投资了项目的村民每年都会得到分红,即便在非盈利阶段,村集体也承诺给予保底分红,对于占地的村民,每年每亩给予不低于2万元的分红。
小红书的加入,不仅意味着村民的收入在短期内得到保障,更让这里以“可持续运营”的理念,变成一个生活方式的聚集地,比如城市人热衷的文化、消费、社交,都成为了小航坑的新标签。
此外,小红书还将一些更受城市人青睐的绿色、环保等先进理念引入小航坑。生态厕所、绿色电力、建筑和餐饮就地取材、不主动甚至不提供一次性物品等等。在小航坑,青山绿水依旧是青山绿水。
鲍鑫介绍,借助小红书的助力,下阳村2022年接待露营游客超10万人次,旅游收入超300万元,村民年均增收2万多元。
经营收益的分成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小航坑为村民提供了一系列新兴的就业岗位,无论是厨房帮工、管家,还是我体验过的咖啡师、调酒师、厨师等等,这些岗位不仅解决了当地村民的就业问题,还吸引了不少优秀的年轻人返乡或来到这里。
小航坑会一直做第一露营品牌吗?
露营还会流行多久?
这些年轻人会在这里扎根吗?
对于成立不到两年的小航坑露营基地来说,这些问题仍需时间去解答。但可以肯定的是,小航坑创造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年轻人正蜂拥而至,在这里施展才华。小航坑是乡村,但不是城市的对立面,它试图打破乡村与城市的隔阂,弥合粗犷与文明的鸿沟。
绿水青山的小航坑。
乡村,是我们向往的生活,但也可以是日常。
我离开小航坑不久,小航坑的一位年轻同事在朋友圈发了一条消息,她说:
“职业生涯的真正回报是随之而来的长期成就感。不要在职业选择上妥协,也不要放弃自己的梦想。不要过于依赖物质,以致失去追求真正重要目标的勇气。”
或许,小航坑已经给了她答案。